———谨以此文纪念我最亲爱的弟弟
“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/所以脚步才轻巧/以免打扰到,我们的时光/因为注定那么少//风,吹着白云飘/你到那里去了/想你的时候,抬头微笑/知道不知道”
八年了。每次想起弟弟,我都会反反复复地听刘若英的这首歌。听这首歌的时候,我会坐在阳台上,看着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地飘过。
弟弟的名字,叫晓云。
1
接到关于弟弟的噩耗时,是午夜。
尖锐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夜的寂静,我从睡梦中惊醒,显示是大婶娘打来的。她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的。我的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。
一声“喂”还没出声,就听得耳边有急切的声音喊道,“春梅,你快回来,你弟弟出事了。”
“出什么事了?”我下意识地问。
短暂的沉默之后,话筒里传来无法抑制的呜咽声,“你弟弟,他,他死了。”然后,电话断了。
一声悲鸣从胸膛里爆发出来,我下意识地就往外面冲。老公,不,当时还是男朋友,他死死地抱住了我。
我哭倒在他的怀里,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醒了。弟弟死了,怎么可能?他还那么年轻,他刚刚结婚,他的儿子刚刚学会叫爸爸。不,一定不是真的。我只是做恶梦了。
我抓起电话回拨过去。“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—”的声音如一记记重拳敲在我的心上。我觉得喘不过来气。没有人接听。
我又拨了弟弟的电话,爸爸的电话,还有叔叔的电话,所有我能想到的家里人的电话我都拨了。没有人接电话。
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,瘫坐在床前的地板上,看着老公沉默地收拾行李,打电话订了最早一班从上海飞往武汉的机票。然后他走过来,沉默地拥着我,等待天亮。
我的灵魂似乎是出了窍,机械地跟着老公出了门,从地铁站到机场,安检,登机,然后下飞机,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弟弟出事的地点。我的眼泪没有干过,老公自始至终把我的手紧紧拽在掌心里,没有放开过。
2
到达的时候,已是午时。三伏天的日头白晃晃的,照得人发晕,我的心却如同浸在冰水里。
妈妈出来迎我,她的白发直直刺入我的眼睛,我晃了一下,老公一把扶住了我。我把妈妈拥进怀里,她哭得几欲晕厥,我拍着她的背,不停地重复,“妈,你别怕,还有我呢。还有我呢。”似乎是安慰她,又似乎在安慰自己。
我没有再哭,仰起头,把泪水狠狠地逼回眼底。日头真毒啊,云彩都似乎被烤化了,知了怎么那么聒噪,叫起来没完没了。
在那间临时用来安置亲属的屋子里,我看到了爸爸。落地扇呜呜地转着,地上是明灭的烟头。他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,似乎骤然缩小了一圈。我走上前去,轻声唤他,“爸,我们回来了。”他恍若未闻,如一尊石化了的雕像。
“爸,你说话呀,你别吓我。”我在他面前蹲下,颤抖着双手去拉他的手,再也止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。爸抬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,老泪纵横,“你弟他,他——”爸没有说下去,他的泪落在我的手背上,滚烫的,烙得我的心一抽一抽地,生疼。
接到消息的亲属都到了,挤满了几间屋子。有人哭泣,有人沉默,有人叹气,空气似乎凝固了。那种压抑,连不到一岁半的小侄儿都感觉到了,他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,惊疑不定地左看看右瞧瞧,忽然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起来,清澈的双眸映出满室的伤悲。
妈妈又开始哭。我伸手抱过小侄儿。他还记得我,在我身上扭来扭去像块橡皮糖一样,破涕为笑地叫我“姑姑”。这是弟弟唯一的骨血,他笑起来的样子橡极了弟弟。我将他的小脑袋拢在怀里。弟弟,你放心,这一生,我都会善待他,好好守护他。
3
在殡仪馆里,我见到了弟弟。
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格子里,双目紧闭,脸上血迹未干,裸露的肌肤上有明显的伤痕。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,似乎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。我只看了一眼,就背转了身去。
法医的鉴定结果是,高坠死亡。
出事的那个晚上,他参加完朋友聚会,开夜车从荆门到黄陂,准备周末给学生上钢琴课。在离黄陂还有1小时车程的地方,车撞上了一只横穿高速公路的狗,觉察到车可能出了点问题,他将车停在了高速公路的最高点,拨打了救援电话。无人接听。等电话回拨过来的时候,他刚说完情况手机就没电了,自动关机。救援车从相反的方向开来。他着急下车到对过的车道拦下救援车,不知道两边的车道间不是绿化带,而是万丈深渊。也许他是知道的,但以为自己可以跳过去。可是他没能跳过去,一坠到底。被救上来的时候,已经停止了呼吸。
这是弟妹事后的描述。当时,在他身边,只有弟妹。不是没有疑惑的,弟弟那么谨慎的一个人,又有那么多年的驾龄,不可能不知道穿越高速公路的危险性,怎么会如此冲动地试图从一边跳到另一边去。但逝者已矣,除了弟妹,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,也没有人知道弟弟是不是当场死亡。我宁愿他是在坠地的那一刻便停止了呼吸,这样他的痛苦和绝望就不会那样漫长。
爸爸说,那个晚上,弟弟已经给他打过电话,说太晚了今天就不去黄陂了,明天一早赶过去。不知道他为什么又鬼使神差地上了路。他的同学说,那天晚上聚会结束后,她很想跟弟弟说让他第二天再走,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。当她接到弟弟出事的电话时,一点都不惊讶,她直觉会出事。弟妹说,之前她曾经找人看手相,算命先生说不日会有大祸,她会服孝。她觉得父母身体都很健朗,不以为意,却没有想到此事应在弟弟身上。而我,在弟弟出事之前的那个五一假期,有前所未有的冲动想回去看看他和父母,却最终没有回去。
也许事情发生之后总是可以发现一些事前的征兆。我宁愿相信这是天意,是弟弟命里注定的劫。这样,我的心里会好受一点。
4
当天晚上,我和弟妹回了弟弟的琴行。正是周末,学生都要上课,事发突然,来不及提前一一通知。出了这么大的事,琴行肯定是要闭门歇业一段时间,得设法通知学生和家长。
卷闸门吱吱地响着升起来了,灯“啪”地一声亮了。琴行里一切如旧。进门的地方是几架钢琴,其中一架的琴盖还没有合上,上面放着一本打开的曲谱。架货上小提琴、二胡等小乐器整齐地罗列着。一面的墙上挂着两排吉它,还有几架古筝。另一面挂着几个画框,里面是琴行刚刚开业时弟弟搜罗来的画。记得我第一次看到,还大大地称赞他有眼光。他很得意地笑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样子就在我的眼前晃呀晃。
我的手一一抚过那些乐器。弟弟初初创业,身无分文,靠着叔叔帮他筹来的10万元贷款,还有赊来的两架钢琴,开了这间小小的琴行。那时,他还不满20岁。到如今,刚好10年。10年里,他一个学生一个学生地积累口碑,拓展人脉,终于小有所成,娶了妻生了子,本是岁月静好,却再也无法归来。
我把琴行因故歇业的告示贴在门前,去了他租住的房子。是那样简陋寒碜的所在。对于自己,他真是不够好。10年创业,有8年是住在琴行里,做饭、洗澡、睡觉、如厕都在那隔出来的10余平米的空间里。有了老婆孩子,再也不能住在琴行里了,也没舍得租个条件好点的房子。本来都已经在当地买了房子,他心念故土,想在荆门置下一份家业,便卖了房子,与最好的朋友在荆门开了一间小小的摄影工作室。其余的钱,他资助我考研读研,助我打点关系落户北京。我真是没用啊。作为姐姐,他创业那么辛苦,我一点忙都没帮上,却劳他事事为我费心。如今想要补偿万一,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我一夜未眠,我心痛如绞。我不敢大声地哭,怕惹弟妹伤心,只能咬着被角小声地啜泣。天快亮的时候,我迷迷糊糊睡着,转瞬却从梦中惊醒,我梦见殡仪馆里的弟弟从冰棺里坐起,大喊“救命”。
5
最后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了。
弟弟被换上了衣裳,四个同学抬着他的遗体进了告别室。虽然化过妆,面容上的血迹被擦掉了,却依稀看得出伤痕。我扑过去,颤抖着双手想去抚摸他的脸,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被人抱着拉开去,我听到耳边“姐姐,姐姐”的哭喊声,我拼命地想要挣脱,却被紧紧地箍着没法动弹。我软倒在地,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遗体被送入了火化间。熊熊烈火吞噬了他。
我呆呆地守在骨灰的出口处。有人在火葬场的一角焚烧弟弟的衣物。我听不到任何声响。我的眼前只有熊熊烈火在燃烧。天地那么安静,连蝉都似乎停止了聒噪。
我抱着弟弟的骨灰盒,步履沉重。角落里燃起了鞭炮。大叔说,你有什么话就说吧。我哽咽良久,说了一句,“弟弟,我们回家。“然后泪如雨下。
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啊。车队经过弟弟出事的地点,车辆缓行,鸣笛,有人下了车,在路边上放上了一束菊花。本来温热的骨灰盒在我的怀里一点点冷却下去。
在故乡的陵园,弟弟的墓穴已经挑选好了。很多的人等在那里,我认识的,不认识的,都来了。除了亲戚乡邻,弟弟的同学朋友,还有得知噩耗匆匆赶过来的琴行的老师和家长,以及弟弟10年前的同事。那个下午,眼泪和叹息交织在一起,还有陵园的风声。
骨灰盒入土了,墓穴被封住了,纸钱烧起来了,鞭炮燃起来了。我跪在弟弟墓前,焚上了一柱香。有鞭炮的火星濺落在我的腿上,那么痛。是弟弟在向我告别吗?
哭声还未消散,人们迤逦离开。我回首望去,弟弟年轻的笑容绽放在暮色里。陵园墓碑森森,天边残阳如血。
6
推开家门,弟弟的笑容扑面而来。这个房子,是弟弟用来结婚的,处处都是他生活的痕迹。
爸爸沉默地取下墙壁上弟弟的婚纱照,连同他结婚时我送给他的那幅画像,用绸布包起,放入衣柜的最底层。爸爸的双眼布满血丝,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。满面哀伤让我不忍直视。
我已经五天五夜不眠不休。过去的五天里,我从上海到武汉,再辗转于荆门、汉川、黄陂三地,帮着处理弟弟后事,安抚父母情绪,与高速公路管理方谈判周旋,全凭一股意志支撑。我再也支撑不住,扑倒在床沉沉睡去。在深深深深的梦里,我又见到了弟弟。
梦里的萤火虫飞呀飞,满天的星子洒落一地的清辉。弟弟童稚的笑声摇落在夏天的夜风里。老屋门前的稻场上,他绕着圈跑着,一边跑一边回头对我吐舌做着鬼脸,“来呀,来呀,姐姐你追我呀。”“看,你追不上我吧。啦啦啦。”他那么小,却跑得风一样快。我在后面一边追,一边嚷着,“弟弟,你慢点跑,慢点,哎,你小心点,别摔倒了。”我大他两岁,从来没能追上过他,但他小小的身影总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,有时候伸出手去,就能碰到他的衣角。我没有想到,会有一天,他跑得这么快,纵然我望穿天涯,也看不见他的身影。
是那样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。我们一起爬树上屋,摘果子掏鸟蛋,一起下到河里摸鱼捉虾。我们一起偷偷溜进别人家的菜地,掰几穗玉米,摸几个西红柿,见人来了撒腿就跑。我们一起上学放学,牵着手游荡在广阔的田野里。农忙时节,爸妈在田间忙碌,我与他在院子里生火做饭,柴火怎么也燃不起来,他趴在地上,用嘴巴对着炉口拼命地吹气,火光“呼”地腾起来了,映在他沾满炉灰的脸上。他的小眼睛亮晶晶地,得意地吹响了口哨,“姐,还是我厉害吧。”他的个头还没有灶膛高,却执意要炒了菜等爸妈回来吃。搬来板凳站在上面,手里拿着的锅铲勉强可以够着锅底。他奋战良久,做了一道番茄炒蛋,放了太多的盐,尝一口“呸”地吐出来,拉着我手忙脚乱地打扫战场,不想让爸妈知道。
弟弟喜欢钓鱼。餐桌上的鱼,大多数是他钓回来的。夏日的午后,他会趁着大家午睡未醒,偷偷地跑到村子里某户人家的池塘里钓鱼,小小的身子藏在一窝荆棘丛的阴影里,盯着水面上的浮标一动也不动。他总是会拉上我。我性子急,看着浮标动了动,总是会兴奋地叫着,有鱼上钩了。弟弟就会用食指竖在嘴边,示意我噤声。另一只手仍然稳稳地握着钓竿,直到浮标没进水里,才猛地一提钓竿,一条斤把重的鲫鱼在鱼钩上甩着尾巴。弟弟收回鱼竿,麻利地将鱼取下,扔进旁边装着水的桶里。偶尔被人发现了,弟弟会拎着桶撒开脚丫子就跑,有时候连鱼杆也顾不上来,一边跑一边回头,“姐姐,快点。”我们嘻嘻哈哈地跑在田梗上,就听得鱼塘的主人在后面骂骂咧咧:“小兔崽子,又跑到我家池塘钓鱼,下次被我抓住,看我打断你的腿。”
弟弟还喜欢玩鞭炮。过年的压岁钱都被他换成了烟花炮竹。他胆子大,逢年过节总是自告奋勇地去点那一串长长的鞭炮,然后在那满地红红的碎屑里寻找没有燃尽的散鞭,一个个地燃放。别的小伙伴都是把散鞭放在地上,手里拿一支燃着的香,尽可能地离得远一点地去点火,然后捂着耳朵赶紧跑开。唯有他,将鞭炮拿在手里,等到引线咝咝地一直燃到了尽头才将鞭炮扔出去,几乎就在扔的那一刹那,鞭炮就炸响。我看得心惊胆颤,生怕鞭炮炸伤了他的手指或者眼睛,他却笑嘻嘻地不以为意。
有一年除夕,全家刚刚吃过团圆饭,弟弟拿着一挂没有燃尽的鞭炮跑到屋子后面去玩,火引燃了屋子外墙上的茅草。在他的惊叫声中,爸爸妈妈,还有尚未出嫁的姑姑和小小的我,拿着脸盆和水桶,直接从水缸里舀了水冲过去。火被浇灭了,没有酿成大祸,墙壁却成了黑乎乎的一片。我不记得弟弟有没有因此挨揍,但他对鞭炮的喜爱并没有因为此事而受到影响。开春后,爸爸请人选了址,挖地基起新屋,新屋上梁的那一天,鞭炮放了又放,碎屑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,弟弟站在碎屑里使劲嗅着烟火的气息,兴奋得小脸酡红,又蹦又跳。
弟弟,你知道的。我从来不敢去点鞭炮,却在你的坟前燃起了一挂又一挂的鞭炮,你在天上看到了,应该也是开心的吧。那溅落在我的小腿上的鞭炮的火星,是你最后的告别吧。一定是的。可是,你怎么可以忍心让我那么痛?
7
我在黄陂停留了整整三个月,守着父亲母亲,守着小侄儿,也守着弟弟留下的琴行。
这个弟弟打拼了整整10年的地方,我来得实在不多。印象中仅仅只有两次,一次是他创业之初,我过来看看,那时,从汉口到黄陂的高速公路还没有修通,弟弟带着我在汉口的竹叶山坐上一辆破旧的巴士,一路颠簸了快两个小时才到。第二次是他婚后不久,因为婆媳矛盾闹得合家不宁,妈妈非要外出打工谁劝也不听,弟弟在电话里失控大哭。我从北京飞回武汉,到达的时候已是深夜,弟弟去机场将我接到黄陂。不过一天,我又飞回了北京。那三个月里,我反反复复地走过弟弟生前走过的街道,在他带着小侄儿玩耍的广场里久久停留,试图觅得弟弟的音容笑貌,却总是徒劳。
小叔找来了他的朋友代课,弟弟的那些学生也渐渐习惯新的老师,流失率很低。琴行的所有事情都压在了爸爸的肩头,他变得异常忙碌,似乎没有时间再去伤心。闲下来的时候,我们沉默相对,谁也不敢去提弟弟。甚至送孩子来上课的家长也顾念到我们的心情,对弟弟绝口不提。我只能在很多个午后或傍晚,坐在弟弟经常坐的那张摇椅上,沉默地用目光追逐爸爸忙碌的身影,从他与顾客,与家长的简短对话里,拼凑出弟弟生前在琴行里的日常。
弟弟的钢琴课教得很好,不是水平有多么高,而是他很有耐心,对学生很好,孩子们愿意听他的。弟弟自己带了几十个学生,周六周日两天排得满满当当,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,除了中午吃饭的1个小时,一个学生接着一个学生,没有歇下来的时候,其余的学生,安排在平日的中午或者学校放学之后。仅仅只是上课,工作量就已极大,还要操心排课问题。每次上课前,都要提前与每个家长确认上课时间。碰上节假日,请假的,调课的,临时迟到的,座机在响,手机也在响,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,我听着都觉得头疼。我默默地看着爸爸处理着这些事情,焦头烂额彼此失彼。弟弟也曾经这样焦头烂额过吧,他那总也好不了的咽炎,还有时不时就会发作的耳鸣,便是这样落下的吧。
弟弟走上音乐之路纯属偶然。我考上大学那年,弟弟初中毕业。有个学霸姐姐作为参照,弟弟从小到大的成绩一直差强人意。中考却意外地考得还不错。我用整个暑假苦口婆心劝他去读高中,然后考大学。弟弟总是摇头,他说他考不上大学的。最后,他听从了小叔的建议,去学了音乐。也许弟弟还是有些天分的。在学校里,他的钢琴弹得最好,被同学们称为“钢琴王子”,经常是他一人坐在钢琴前伴奏,全班合唱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》,据说有好几个女生因为他钢琴弹得好,偷偷地喜欢他。弟弟入学前毫无基础,钢琴碰都没有碰过,在三年的时间里,琴艺突飞猛进,后来走上钢琴教学的道路,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。他曾经师从当时武汉音乐学院最好的青年钢琴家郑晓峰老师。郑老师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,跟随他学琴的那段时间,弟弟几乎整天泡在琴房里,他甚至偷偷配了琴房的钥匙,在夜里翻墙入院,开了琴房的门,彻夜练琴。他省下生活费买来当时算是很昂贵的录音机,将自己弹的曲子录下来,仔细地听音高节奏,再反复地推敲练习。
他头脑活络,又肯吃苦。从职教毕业后去武汉的琴行打工,很快就了解了琴行该如何运营。他利用闲暇时间奔波于武汉周边的区县,做市场调研,最后选择了黄陂,决定在那里开琴行。没有钱,只能贷款。父母担心会血本无归,背上累累债务,流着泪阻止。他心意坚决,央求大叔帮忙贷款,又找到打工时的那家琴行的老板,央求老板赊两架钢琴给他,再加上小叔弄来的一架旧钢琴,开出了黄陂区的第一家琴行。
这些,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在弟弟短短一生的后半段,我是缺席的。我没有见过弟弟坐在钢琴前的神采飞扬,没有见过他初初创业时的奔波劳碌,没有见过他恋爱时的羞涩与甜蜜,甚至没有见到过他对儿子的舔孺情深。我在武汉时,他在荆门。他来了武汉,我去了北京。仅有的交集,是我念大四那年,他在武汉的琴行做销售。而那一年,我忙着写毕业论文,忙着求职,忙着恋爱,根本无暇顾及到他。他捏着挣来的第一个月工资,请我吃饭,在商场里给我买很贵的丝巾。而他和朋友一起租住的那间小小的屋子,我只去过一次。
8
我们血脉相连,我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。
我们一起长大,睡在一张床上,每天临睡前咬着耳朵说悄悄话。后来长大了些,也只是分床不分房。我们一起走长长的路,去姨妈家过暑假,屁颠颠跟在表哥表姐的后面,摘莲蓬采菱角,折来芦苇点燃了熏蚊虫,再用蒲扇捕了流萤装在小瓶里。有时候走亲访友,得来的一颗糖果在手心里快要捏化了也舍不得独自吃掉,非要等见了对方,才小心地剥开糖纸,用牙齿咬成两半。元宵节时我们手拉着手跟着踩高跷和舞龙狮的队伍走过好几个村庄,再在夜间举着火把游荡在九曲十八弯的田梗上。虽然我们也打架,会互相骂对方“笨蛋”,甚至吵得不可开交哇哇大哭,但总是很快就和好。
我们彼此分享那些小小的心事。弟弟考砸了的试卷要带回来给家长签字,怕被爸妈骂,我就模仿着爸爸的笔迹在后面签上名字。我偷偷地告诉他我喜欢上了村子里的哪个小男生,弟弟就自告奋勇地混入那个小男生的朋友圈子,然后把我也带入那个圈子。做了坏事,被人在爸妈面前告了状,我们就彼此遮掩,实在遮掩不过就彼此开脱,让爸妈责备的话说不出口。我读大一时,弟弟给我写信,羞涩地告诉我班上有个女生在追他,应该怎么办?他还趁着来武汉音乐学院参加演出的机会,把那个女孩子带给我看。他催着我赶紧恋爱,说,“姐,你可要给我找个能干的姐夫。”
可是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渐行渐远,不再见证彼此的成长,不再分享快乐与忧伤,连电话都变得稀薄,除了例行的问候,便再也无话可说?
是从我开始仗了姐姐的身份,总是偏听偏信,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他开始吧。经营琴行时,弟弟毕竟年轻,待人接物总有不周全的地方,有了点钱,日子过得滋润些了,也难免会有惰性。他是小叔带着入行的,甚至可以说是手把手教出来的,小叔对他寄望甚高,有时候便会叨叨他几句,也会在给我的电话里提起这些事情。我便忍不住会在跟弟弟通电话时埋怨几句。弟弟刚开始还分辩几句,后来便只是沉默地听着。只有一次,当我又提起这些事情时,他在电话里嚎啕大哭。他说:“姐姐,你不知道。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我是他唯一的姐姐,是他从小到大最信赖的人。在他当着女朋友的面在电话里痛哭失声时,他一定是期待着姐姐温柔的安慰的吧,就如同小时候他跑着跑着摔倒了,我总会扶起他,对着摔疼了的地方轻轻地呵气。可是我没有。我想当然地认为是他年轻不懂事,不懂得去体察他失控的情绪背后的那些需求。我没有耐心去倾听,也不知道如何去倾听。就如同那一次,我特意从北京飞回武汉去调解他与妈妈的矛盾,我说得口干舌燥,听起来是劝慰,其实全是责备。我就这样一次次错失了走进他的内心的机会,直到他彻底关闭了心门。
我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何不妥。我以为余生很长,有些结可以慢慢解,有些话可以慢慢讲。孰料转首便是永别。很久以后,我在与他最好的兄弟偶尔一次聊天时,意外得知当年他曾不止一次地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,去找千里之外的这位兄弟喝闷酒。那一刻,疼痛与愧疚漫天漫地。
说起来,我也只不过是虚长了他两岁,从他踏出校门走上社会的那一刻起,便再也没有尽到过当姐姐的责任。倒是他,一直如哥哥般处处为我着想。我辞职北上,他偷偷地往我的行李箱里塞元的现金。我备研时他来看我,见我压力太大,便宽慰我说,“姐,咱不怕,一年不成,就再来一年,钱不是问题,我供得起你。”他结婚时,我第一次带了男朋友回去,他说等我们结婚时要在荆门帮我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。我笑着戳他的额头,“只听说哥哥嫁妹妹,哪里有弟弟嫁姐姐的道理?”他却很执意,“你们忙,爸妈不懂这些,我有经验,到时候你们人回来就可以了,保证风风光光。”
弟弟没有等到我们的婚礼。他走得那么匆忙,连句话也没有留下。他走了,我也无心再办婚礼。
弟弟的同学告诉我,弟弟一直引我为傲。他经常跟朋友们说起我读书的那些“光辉事迹”,说姐姐是家族里最聪明的孩子。我却没来得及告诉他,其实我也一直以他为傲。
9
弟弟离开的时候,距离他的两周年结婚纪念日只有三天。
弟弟叫晓云,弟妹叫梦芸,我们曾认为这是命里注定的缘份。弟弟结婚时,我挑选了他们的一张合影,请人画了一幅画像送给他们,老公还想了一个词,“梦里云归”,觉得用来祝福他们百年好合,很是相宜。如今看来,那张他们相背而立抬首看云的照片,竟似乎是预示了日后的某种命运。而“梦里云归”更是一语成谶。
他们相识相恋的过程,弟弟没有跟我说过,我也没有多问。那个时候,我还在北京念书,春节回家过年,见到偎在弟弟身边的那个女孩眉眼弯弯娇小可人,弟弟的脸上有幸福的光彩。再回去,便已是他们的婚礼。
那是年8月9日。接亲的车队停在女方小区的院子里,弟弟捧着一束蓝色妖姬,一口气爬到了七楼。红包一个个地从门缝里塞进去,门终于开了,在大家的欢呼声中,弟弟将鲜花递给他的新娘,然后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,从七楼到一楼,一直抱到了婚车上。他咧开了嘴巴傻笑着,全然不顾额头豆粒大的汗水滚滚而下,后背湿透了,浅粉色的衬衫上汗渍分明。那个时候,弟弟一定是想着用长长的一生好好守护他怀里的那个女孩的,就如同他在婚礼上的誓词:无论贫穷还是富裕,健康还是疾病,我都会爱你,照顾你,直到生命的尽头。
很快,他们就有了一个孩子。听弟妹说,确认怀孕的那一天,医院里做了肛瘘手术,身也不能翻,路也不能走,一直说好疼好疼。听说她怀孕了,立马觉得没那么疼了,嚷嚷着要出院。医生被他磨不过,术后第三天就让他出院了。出院之后,他每天像只鸭医院去换药,再一摇一摆地挪回来,担心自己身子重,压着弟妹了,也不让她扶。还特意买了锅,变着花样给弟妹煲汤补身子。医院的熟人照了B超,听说是个儿子,喝得酩酊大醉。给我打电话,隔着话筒我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洋洋喜气。
弟弟也是真的喜欢孩子。儿子还没出生,就催着我帮着想名字。一个人跑到汉正街去挑选新生儿的衣服,买了一堆回来,厚的薄的都有,居然颜色、尺码、数量都合适。儿子出生后,天天逗弄,孩子笑他也笑。坐都坐不稳的时候,就抱在膝盖上教他弹钢琴。他喜孜孜地与弟妹商量,要再生一个,好让儿子有个伴。又屡屡催促我赶紧结了婚生个孩子,说年龄相仿在一起才好玩。我最后一次见到弟弟,是年的春节。小侄儿刚刚10个月,刚刚能模模糊糊地吐出“pa-pa"的音节。虽是男宝宝,却长得粉装玉琢,肉嘟嘟地极是可爱,我教他念“gu-gu",他总是念成“zhu-zhu"。我们笑成一团。弟弟坐在沙发上,目光一直追随着儿子的身影,温煦如春日的暖阳。
弟妹说,再也不会有一个人,像弟弟那样待她好了。她又说,孩子那么依恋爸爸,夜里无论睡得多熟,听到爸爸回来的脚步声,就会睁开眼睛。记得弟弟刚走不久,我为了不让爸妈整日沉溺于悲痛中,曾接了小侄儿回家小住。白天孩子欢蹦乱跳喜笑颜开,夜里12点刚过,他就在睡梦中忽然大哭,然后挣扎着醒来,一直哭得声嘶力竭,怎么哄也哄不好。实在没有办法了,我便打开电脑,放了弟弟生前常常弹的一只钢琴曲给他听,不知道是哭累了,还是钢琴曲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,他的哭声竟然慢慢地小了,重新入睡。弟妹说,这种毫无征兆的啼哭是从弟弟落葬的当夜开始出现的,持续了有一月之久。
我常常想,在弟弟短短的一生中,他曾经拥有过他想要的幸福吧。他爱着弟妹,也爱着他们的孩子。虽然弟妹有些小性子,一言不合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,虽然婆媳之间的摩擦让他一次次左右为难只能借酒浇愁,但日子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吵吵闹闹才显出了烟火气息,那是生活本来的模样。出事那晚,夜那么黑。弟弟从车上下来,站在车边等待救援,弟妹也跟着下了车,说她怕。他拥着弟妹,在她额上落下最后一个吻,将她推回车内,对她说,“别怕,我在这里。”
10
死亡,到底意味着什么?人死后去了哪里?到底有没有灵魂?
这些对于生命的终级追问,以前只存在于书中,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,成为摆在我面前不得不去探索的课题。
我没有办法接受弟弟的遽然离去。回到上海之后,我常常神思恍惚。手里做着事情,会忽然停下凝神半响,然后便记不得要做的是什么。坐在电脑前写文案,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,再也无法写下去。我的情绪变得暴躁易怒,对人对事没有任何耐心。朋友说我像是变了一个人。
我在网上搜了以死亡以及濒死体验为主题的书目,一本一本地买来看。所有的书都告诉我,死亡不是结束,是另一个开始。或者说,人的生命并不会因为肉体的死亡而终止,所谓的死亡只是回归了生命的本质。而生命的本质,是爱与光。
可是,那个传说中只有爱与光的世界到底在哪里?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“通灵者”,可以架起与另一个世界的沟通桥梁?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电影《Hereafter》(中文译为《从今以后》)里面的那个小男孩,因为无法释怀同胞哥哥的意外死亡,固执地寻找着与在另一个世界的哥哥再一次沟通的可能性。在故事的最后,小男孩终于与有着神灵能力的男主人公相遇,男主握着他的手为他通灵,他满面泪痕地喊出了那句,“dontgoJason~please~Ineedyou~·”他终于释怀了哥哥的死亡,取下了一直戴在头上的哥哥的帽子。
可是,我没有办法真正释怀。同事跟我说,她有一个远房的亲戚,开了天眼,可以看到十字路口死去的人的灵魂在排队。她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这个亲戚的通灵的故事。我心跳如鼓,很想请同事安排,与这位异人见上一面,却在最后一刻畏惧了,如果这种通灵的能力只是一个谎言怎么办?如果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并不是我想要的怎么办?
我去上过一次父母成长工作坊,其实就是身心灵课程。老师用我听得懂的语言,说着我听不懂的话,“开悟”是怎么一回事?真的有所谓的“前世今生”吗?与古往今来所有的灵魂对话,真的可能吗?因为那一点执念,我险些坠入魔障。
弟弟走后,爸爸妈妈都去了黄陂,打理他留下的琴行,荆门的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里。那年春节前夕,我回黄陂看望爸妈,并与他们一起回荆门过年。到家已经很晚了。住在楼上的姑姑说,有一只黑色的蝴蝶从清晨就停在了我们的家门口,被赶走又飞回来,直到入夜了才飞走。姑姑说,那一定是你弟弟知道了你们今天要回来,所以来看你们。姑姑话音未落,我已泣不成声。
我愿意相信那是真的。我曾经是唯物主义者,不相信鬼魂和神灵。可是因为弟弟,我愿意相信灵魂是存在的。我愿意相信真的有一个“彼岸”,那里只有爱与光。我愿意相信今生未尽的缘分,来世还可以再续。我相信愿意尘世的悲欢弟弟都看在眼里,他洞察一切又心怀怜悯。我愿意相信他能感知到我们对他的思念,因此化身为一只飞鸟或者蝴蝶,在家门口等待我们的归来。
但即使灵魂真的是存在的,也会慢慢走远吧。就如同《Hereafter》的结尾,哥哥的灵魂知道弟弟的不舍,但终究会离开。
八年了。弟弟坟前的草青了又黄,黄了又青。墓碑上的字迹也已斑驳不清。父母已经白发苍苍,小侄儿也已10岁,在小叔的帮助下,进了弟弟生前最想让他去的那所学校念书,胸前飘扬着红领巾。我曾经在心里许下承诺,要视他如子,却因弟妹携子再嫁,联系不多,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。不知道弟弟会不会怪我。
若有来世,让我们再做姐弟,让我好好爱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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